炎海。
风雨放眼望去,浩瀚的海域流动着无垠翻涌的红色之水,是火的颜色而非血的颜色。
诸神陨灭后,诸境诸域坍塌,在坍塌过程中归墟和第十八层炼狱相遇,归墟涌出的海水和第十八层炼狱的九天玄火相伴相生、此消彼长,最终在大喜的最南端形成了炎海。
风雨站在海中小岛的山峰上,静默地看着被奴役的炎海百姓和那些挥着长鞭、为非作歹的官差,当然,还有站在一旁看着不敢伸以援手的志鸟庄弟子们。
江湖人走到这个地步,志鸟庄也算是走到了江湖路的尽头。
风雨的胸口处狠狠地痛了一下,就像被一只大手使劲揉捏,但风雨知道她没有心,所以她连耸肩捂胸的小小动作都没有。
风雨看向手上的帏帽,这是北冥瑶的。出门前,她随手带上的。
系好帏帽,天空就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接二连三的、滚滚而来的,就像她脚底的海水。
她轻飘飘地落在码头湿漉漉的木板上,码头上安静得震耳欲聋,大家都停在了原地,震惊地看着她。
“姑娘,轻功很好。”第一个出声的是码头上领头的,说的话是夸赞,但实际上是想试探。
风雨坦率地点点头,一点也不遮掩地道:“轻功?那是什么东西。没学过。而且,我从海中央高山上来,这俗世的人谁能有这么好的轻功。”
领首的果然大惊失色,苍白一张脸,颤抖着嘴唇,恭敬地伸出手:“我我我……那边房子备了热茶,还请仙人”
“还请仙人开眼!救我等一命!”
“还请仙人开眼!救我等一命!”
“闭嘴!闭嘴!”男人心虚得厉害,双腿直发软,妄图用积累的威压震慑百姓们,让她们不敢再说话。
可威压是能积累的,民怨亦是。
风雨拂拂衣袖,轻声慢语道:“按理说,这事我不该管的,民怨沸腾,自有你们人类皇帝管,但,人类皇帝不行,百姓却还是我的子民,我只能——”
帏帽被风恰到好处地吹出缝隙,一双冷情的眼睛瞬间越过千万里,震碎了坐在炎海城最高处的鹰王的右眼珠。
“啊!我的眼睛!”惨叫在山珍海味中长鸣——被放大,被风送到了炎海的每个人耳边。
风雨听到他的惨叫声,满意地歪了脑袋,闭上眼,享受。
与此同时,造物主种下的天怜从心脏处迅速朝四肢蔓延。
监工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跪下,哐哐磕头,有人将木板嗑出了倒刺,倒刺扎在了他脑门上。
很久后,风雨才睁开眼,她的脑袋慢慢回正,今日天怜带来的疼痛竟然在她的可承受范围内。她余光看向黑压压的天际,想追问她的造物主母亲——是不是只要心里装着她最爱的孩子们,她给予她们这些神的禁制就不会猛烈地发作?
但很快,她自己否决了这个问题。
诸神已死,母亲唯一的亲生女儿也为了求生而死,世间再也无人能传达母亲的意志,她的这个问题自然永远不会有答案。
“放过我们吧,我们——我们也是被迫的啊,我们也是讨口饭吃。”
“是啊——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讨口饭吃,请仙人怜悯我们……”
风雨摇摇头,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她的声音是虚浮在空中的:“这不是求生最后的路,既然当初选择了助纣为虐这条路,今日就别抱怨说是生活所迫。”
风雨的手在半空中弹起落下、落下又弹起,如此反复,仿佛在弹奏古筝:“此乃世事轮回,天道正义。”
一阵海风将帏帽下的白纱全然吹开。码头上的人急忙低头,不敢相看。
风雨脸上依旧无情,她的话语似设定好的麻木:“我杀不了人。但天道,终会给所有人公正的结局——”
清晨雾重,北冥瑶和徐醉茗一同为馥常游上香。
一夜后,馥常游的棺椁重回了最初的样貌。
棺材板彻底被锁住,再也没有人能打开,密不透风的,从此人间的事,无论是干净的还是污糟的,都和她无关。
徐醉茗站在棺材边,抓着包袱系在胸前的布带,感叹道:“这就是所有人最后的结局,都会安安静静的,所以在生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安静。”
北冥瑶心动了动,她知道徐醉茗的这句话不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但她听进去了。
“是啊,”杨远心看着馥常游棺椁旁边新增的棺椁,心碎到已无泪可流,昨夜兄长提出了纵火自杀以达目的的法子,她不愿同意但最终还是被兄长说服,“反正死后注定安静的,生前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干坏事,挺好的。”
“通知了你二哥了吗?”北冥瑶问道。
杨远心哀服加身,目视前方,摇了摇脑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二哥有意远离,前两日偶然遇上一个二哥的朋友,告诉我一个月前在怪胡山见过我二哥,彼时二哥已病重,二哥的朋友本想遵守约定不告与我,但当下有些心软便说了出来。”
“不去找吗?”北冥瑶已经预料到她的回答,故而问得平静。
“不去。”杨远心拿出一张元宝纸,折起来,“兄长有意,我要做的是放手,而不是强留。就像对大哥一样。而且,现在知道大哥去世的消息,对于二哥来说,只会让他病上加病。”
徐醉茗对此深表认同,她再抓了一把木褶子,丢到了火盆里。
“等日头起来,我们就走。”
“嗯,”杨远心听着北冥瑶的声音,道,“江湖路远,险象环生,你第一次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有空,我再请你喝酒。”
“好,就不喝海天酒了,就喝北域的马酒。”北冥瑶大拇指食指圈成环,做出肉眼无法见到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滴酒不漏。
杨远心见她动作,噗嗤笑出声,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亦做出倒扣酒杯的动作,上下晃晃,示意滴酒不漏。
两人对视欢笑,似再回初遇时。
那时,狼烟风沙,席地而坐,死于此时此地又何妨。
红日高悬,北冥瑶徐醉茗并肩踏出灵堂,站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徐醉茗伸了个懒腰,感叹道:“就好像在冬天过了一个月一样。”
北冥瑶笑笑,眼睛弯成月牙,夸赞道:“你做得很好。”
徐醉茗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道:“还行,还行。”
北冥瑶抿笑:“走吧,我们去叫风雨。”
“北冥大小姐——”
北冥瑶眉头一紧,她疑惑转身,怎么又是陈密。
“陈总管不是赶路回帝都了吗?”不知何时,北冥瑶已经换成了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表情。
陈密笑意盈盈,可连徐醉茗都从他今日的笑容中看出了奸诈狡猾。
“自然是收到了一些大小姐不知道的消息。”
北冥瑶这才注意到离陈密很远的士兵,心中暗喊不妙。
“咱家奉陛下之命,”陈密高举令牌,“前来抓捕与逆贼有所来往者!拒捕者,杀无赦!”
徐醉茗紧张地掏出骨朵,摁下机关。
陈密看到放大版的骨朵,双目发光:“好精巧的玩意儿!”
“这不是玩意!这是武器!”徐醉茗举起骨朵,对准陈密,“能取你命的武器!”
陈密身后的士兵随之上前,走到了台阶下,才看见陈密抬起了止步的手。
“徐女侠,着急了。”
北冥瑶站到徐醉茗身前,却并没有阻止徐醉茗,她冷脸开口:“陈总管,你这是要做什么。”
北冥瑶的提问刚落下,杨远心的提问就接踵而至:“陈密总管,这是打算缉拿我?我这卧鲸庄,进来容易,出去难,陈密总管,想清楚了?”
陈密挥挥手,士兵们就压着几个卧鲸庄弟子走到队伍前头。
陈密的笑容不减:“咱家不想将事情搞复杂,手上也想少沾点血是一点,只要庄主把徐与青和黄家余孽的消息告诉咱家,咱家立刻离开卧鲸庄,在陛下那儿也能给卧鲸庄和,您,记上一功。”
“黄家?”北冥瑶疑惑,她从未听说过有个黄家能惊动远在帝都、疏于政务的皇帝陛下。
陈密双手交叉,尖声细语,道:“已经十七年了。黄鹤羽犯上谋乱时,大小姐您尚为牙牙孩提,不知道此事情有可原。但庄主您,可是私藏逆犯了?”
北冥瑶再也无法克制惊讶的流出,她望向杨远心,只见杨远心面色冷静,冷哼一声。
“逆犯?卧鲸庄从来都没有逆犯,只有忠直良辈。”
北冥瑶回头看她,无法从她正气凛然的表情上判断出真假。
“黄家把持武林时,偏私之举不断,咱家听闻当时黄家对卧鲸庄可多有提携。”
杨远心笑容冰冷:“我卧鲸庄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仰仗的是百姓和各位江湖人,当年黄家亦是江湖中人,对我卧鲸庄确有推荐提携,有何不可。再说了,扶持有潜力的门派,是黄鹤羽身为武林盟主该做的。”
北冥瑶同意道:“杨庄主说的在理。”
陈密摇头,面色不悦:“今日任凭你如何狡辩,那逆犯我是一定要带回处置的!搜!”
杨远心拔剑,一个柱上借力,落到了陈密身前,剑就架在了陈密脖子上:“我看你们谁敢!”
身后的士兵群中传来整齐的抽刀拔剑声。
陈密位于身下的手掌旋转,快速拨动,至击杨远心胸口,拉开了距离:“搜!全庄上下!一个疑似的都不要放过!”
杨远心不甘,拔剑继续进攻,和陈密打了起来,不分上下。
瞬间,灵堂前传起一片刀剑声。
徐醉茗也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她围着北冥瑶展开了防守。
北冥瑶的手臂颤抖起来,很快,她也抽出了自己的剑,跳到了杨远心和陈密的交战中。
“大小姐!”陈密的双目瞪大,“你也想当逆贼吗!”
北冥瑶的剑绕开陈密的要害,继而连三地刺去:“陈总管刚刚说相似之人都不要放过,是已经和兵士们说好了,遇到相似的人就要杀掉,这是滥杀无辜!我不能坐视不理!擒贼先擒王,我——”
北冥瑶的肩头一软,剑摔下手臂。杨远心亦如是。
陈密掐住两人脖子,双目通红:“用兵器我可能不足二位,但是用毒,二位绝不如我!在宫里多少年了,用毒就多少年了。”
北冥瑶闻言很是震惊,要知道后宫和皇帝身边怎么可能长期用毒,除非皇帝允许。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公公实际上是皇帝培养的杀手。
杨远心到底是江湖人,虽然中了毒,但很快就用内力将毒逼到不要紧的一处血脉,抬手一用力,将陈密这个人翻转摁向地面,同时另一只手拎着北冥瑶的衣领救出北冥瑶,然后对着陈密的后背中央驶出全力的击打。
陈密脖子一软,四肢骨骼传了细密的破碎声。
危险短暂接触。但刀剑声仍然越发激烈。
杨远心将一直揣在怀里的清心丹塞到北冥瑶手里,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我信你。这是应对毒药的清心丹,未必有用,但是能保你一时无虞。”
北冥瑶掌心被清心丹烫得发热:“那你呢?”
“卧鲸庄和这些官府士兵,今日,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是庄主,我要保住卧鲸庄。”
“我陪你!”北冥瑶再次拿起跌落的剑,目光坚毅。
杨远心终于见到了她怀念的少女将军。
她伸出手,手上的血将北冥瑶白皙的脸颊染红,她的喉咙动了动,摇头,坚决道:“我不能将你推下地狱。要是被皇帝知道你帮了我、杀了他、杀了官府的人,你会死。北冥瑶,你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这里,也不是别的地方。”
泪水滑落。
北冥瑶顾不得肩头的毒发,哽咽地一字一句道:“我可以。”
“你不行。”
杨远心丢出手中的暗器,射中了想要背后偷袭的两名士兵,她对北冥瑶重申道:“你不行。你想想北冥家。”
北冥瑶的泪水还在滑落,眼睛里的感情却被固定在原地。
杨远心起身,眼神坚若磐石,她再次提剑杀入了人潮。
徐醉茗从战场边打边撤,回到北冥瑶身边,一眼就看到了她青紫色经脉的手掌,话不多说,一手架着她,就往后院撤。
打斗的人都集中在灵堂前庭,居住的地方仅仅零散地混入几个官兵,和北冥瑶对视一眼,就被威慑离去。
风雨的房门还是紧闭着。那群搜查的官兵仿佛看不到这栋房屋一样。
徐醉茗推门而入:“风雨,风雨,出大事了,你接一下北冥瑶。”
两人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上的风雨惨笑着撞入她们眼帘。
北冥瑶的手臂从徐醉茗肩头离开,倒了一颗清心丹,干噎下去。
徐醉茗则立刻跑到蜷缩成一团的风雨身边,手伸出又收回,最后落到风雨的肩:“风雨,你这是——”
“天、怜。”
风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是痛吗?”北冥瑶双唇发白,撑着被褥,半跪在床边,问道。
风雨没有回答,她抓着自己的胸口死死不放。
清心丹发作得很快,北冥瑶直起身,和徐醉茗一起将风雨扶起来。
在徐醉茗带她离开灵堂前庭的路上,她想明白了。
“我们必须现在走。”北冥瑶看向徐醉茗。
“好,我们就走后山,”徐醉茗温暖的手握紧风雨冰凉的手,“我相信你。”
北冥瑶回房将红缨枪带上,就和徐醉茗一起搀扶着风雨往后山走。
从杨去疾和馥常游的小屋边走,就是上山的路。
刀剑声终于越来越远,身边的草木越来越高大,路也越来越泥泞。
“陈密是奉旨来抓黄家余孽的,他直接杀入卧鲸庄而不顾江湖讨伐,又主动问起过你姐姐的下落,我推测卧鲸庄和你姐姐都和黄家余孽有关。”
“但我了解远心,她不是包藏祸心是非不分的人,她能豁出去对抗官府和陈密,只能是黄家有冤情。”
“陈密今日对卧鲸庄突袭动手,如果只是为了惩戒卧鲸庄,那昨日听到你姐姐离开的消息后,他当晚就应该屠庄然后立刻去追你姐姐。可同样的,如果你姐姐真的离开了,他最迟也应该在进南风都之前就得到消息了,根本不会来卧鲸庄问你我,更不会在滞留一日后仍然决定杀进来。除非他昨夜还不能确定徐与青的去留,还想观察一晚,”
徐醉茗接过话,担心道:“但过了一夜,我姐姐去留的消息还没有更新,他就等不了了,选择杀入卧鲸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