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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南风都

往北十里
    夜深雨重,徐醉茗从困倦中苏醒,她下意识地去看顾北冥瑶和风雨两人,北冥瑶还在床上睡着,纱帘模糊了她恬静的容颜;身旁的风雨倒是不知所踪。

    徐醉茗用手掌揉了一把双眼,往衣襟暗格摁了摁,确认骨朵还在,才蹑手蹑脚地出门。

    只是刚靠近门框,没有迈出门,就听见了门外更加清晰的细细簌簌的雨声。

    她回头看一眼床铺,纱帘轻盈,虽简陋,但如居雅室。

    她知道风雨在哪。

    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住,风雨于雨中酣睡,雨滴没有避开她,但也没让她湿身。

    睡眼中可接收的光线变少,她缓缓抬眼,如夜昙花盛放,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困意劳累,这个时间里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和她一样清醒的人了:“你怎么上来了。”

    徐醉茗为她撑着伞,在屋顶上站立着,俯视她,答:“睡到一半不见了一个人,是个人都会出来找。”

    风雨指向屋下:“里面那个不算人吗?”

    “算,但现在受伤了只算半个,”徐醉茗见她没有下去的意向,便盘腿与她同坐,“风雨,你看到北冥瑶的第一眼就记起了她姑姑,对吗?”

    风雨果断摇头,否认:“人太多了,记不住。”

    徐醉茗一下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嘴角都快飞到天上:“干嘛骗人!你明明记得她姑姑。”笑完她又有了疑问:“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不在乎呀?”

    “执念。”

    风雨想喝酒了,她在空中画符咒但没成功:“我说我记得,她便会一辈子固执于北冥余的死,她余生的每一天将会想着如果我去了她姑姑就被救下来了、姑姑会生活得如何。一辈子纠缠不清。但只要我不记得,她就迟早有一天能看开,更加坦然接受时也命也,便不会生执念。”

    风雨画了半天,也没有和在小屋一样得到她念念不忘的酒。她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她收回手指,将脑袋探出伞,仰面喝雨水,可谁知徐醉茗的伞立刻跟上,阻隔了雨水。

    “怕你水土不服。”徐醉茗睁着她那双时时刻刻明亮的瞳眸,又端起了她那诚挚得十二分的笑容。

    这回打不下去。风雨在心里想。

    “认真的?”

    “认真的。”

    “我有一个朋友,和你长得很像。”

    “神仙也有朋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神仙吗?”

    “这就是一个比北冥余故事还长的事故了。”

    “你又胡乱说话。”

    徐醉茗起身,拍拍裤子沾灰的面,撑着雨伞向风雨伸出手:“走吧。睡觉。淋雨不好。我给你烧姜汤,你擦个身。”

    风雨嘴象征性张张,没有把喉咙里的话讲出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家家户户又将昨日收进屋的干菜、干花拿到了太阳底下,医者在她女儿的陪伴下也一大早来了医馆,将要晾晒的药材送到了医馆后院的空地上。

    风雨许久没有碰过医药,被仰光挑起兴趣,也跟着她们摆弄。仰光的步履明显变得沉重,一步一挪,一挪一重踩,风雨用余光关注了两眼,仰光已至高年,时日无多。

    “娘,”仰光的女儿开口,对着仰光嚷道,“你先进去吧,要不有病人来了,不知道你在里头,就多花时间等了。”

    仰光点点头,独自走到屋檐投射下的阴影里、跨进木门槛。

    “仙者,请受我一拜。”

    风雨拿着黄芪,细细拨开,恍若未听有人喊她。

    徐醉茗扶着北冥瑶依着门框在呼吸新鲜空气,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幅仿佛定格了的画面。

    风雨绕过跪在地上的女子,行至菊花架前,随意拿了一框,又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将菊花铺洒在黄芪旁边,不够位置,她又寻了新的糙纸垫着,将剩下的菊花晒完。

    “我并非仙者。”

    “我只是活得比一般人久点。”

    女子猝然抬头,似乎她一开始要听的就是这个答案。

    风雨心下不免叹气,她当年救仰光除了违背不了神格,还因为小时候的仰光是个不同于世俗之人、不求长生财富的人。她相信如今年迈的仰光亦如当年,心志未变,可惜仰光的女儿不是。仰光身上真正值得永远闪光存留的地方竟无人继承。

    “我不求娘如您长生,只求她陪我白头。”

    风雨拈起一朵菊花,微微仰头。

    菊花背对阳光,光线将干菊花照出了更澄亮的黄色,菊花清香浓郁,予人平和。

    风雨嘴角似勾未勾,睫毛低垂,鼻梁高耸,精致妩媚,眼角下的泪痣却又在下一秒力挽狂澜地为她添上足够的平易近人。

    “老而不死为怪——这是你娘少年时与我说的。”“你娘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能接受死亡。”

    风雨将菊花放下,一如几十年前她放下一朵菊花后转瞬消失在仰光的生活里一样,她坐在灰黑色屋瓦上晃了两下腿,然后往后一翻,消失在后院三人视线里。

    徐醉茗和北冥瑶面面相觑:说了今天告辞,但没说是这么个告辞法啊!

    徐醉茗忙扶着北冥瑶、领着侍女向医者、医者之女告别,医者之女面色不自然,反倒是和风雨有渊源的仰光医者对此没有展现一丝情绪——伤心、生气、高兴……统统没有。

    老医者和蔼地交待她们药方和饮药方法,最后从怀里贴身处颤颤巍巍拿出一封信,偷偷摸摸背着她的女儿塞到徐醉茗怀里,小声道:“我有一个大女儿,叫赤柚,她已经在外两年没回家了,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带给她。别让小婉看见,她会伤心。”

    徐醉茗心虚地往背对着她们、站在药炉前的女子处看了一眼,然后急忙将眼神收回来,把带着老人体温的信件放进胸口,拍拍,低声答老人:“您放心。”

    徐醉茗和北冥瑶走出医馆,老医者站在门内挥手,如家中送孙辈远行的长辈。

    风雨在镇口的榕树下等他们,榕树还没迎来它的秋天,还能为过路人提供一方温柔之地。

    长长的树须是温柔的,刮到人脸上也舍不得刮伤人一分;穿过了整个树冠、戏弄了全部绿叶的风也是温柔的,它庞大的身躯只给人满满的拥抱。

    “老医者要我给她女儿带一封信。”

    “她女儿不是在身边吗?”

    “另一个女儿。”

    北冥瑶补充道:“大女儿。”

    “她居然还有一个女儿。”

    “你不知道?”

    “嗯。”

    “看来你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没有见的必要,”风雨瞥了一眼徐醉茗背上的北冥瑶,牙尖嘴利,“我又不会生病。”

    走出镇口,有一位农夫牵着一架驴车直冲风雨快步走来,他满脸都是殷勤笑容,皮肤是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造成的黝黑:“小姐,我找东头老四家买了这辆驴车,您看现在是两个人,价钱……”

    风雨从挎包里拿出一袋钱,听响声只是铜板。

    徐醉茗将背上的人放到铺了一层薄被子的驴车上,然后自己绕到前方,和农夫道谢,接过控驴的绳子,坐上车,扭头问风雨:“你什么时候找的?”

    风雨不情不愿地坐到北冥瑶身边,俯身盯着北冥瑶的双眼,道:“北冥瑶,为了给你雇车,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后面的路你得有点眼力见。”

    “跟着我,饿不死人。”

    徐醉茗听到她两的对话,嘿嘿笑了一声,一甩绳子,驴开始慢慢走动,她空出一只手和农夫挥手告别:“您老保重身体啊!我们走了!”

    农夫正在数钱,听到徐醉茗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兴高采烈地欢送她们:“几位小姐慢走!下回还有需要再找我啊!东头王阿爹王好成!”

    两个时辰,她们就能到达南风都。

    风雨看着久违又有些许熟悉感的沿途风景,不禁深思悠远,想起许多不想想起的故人来。她这一出山,势必要遇上许多故人,相熟的、不熟的、交好的、交恶的,避不开,躲不过。现在就是看运气了,让运气决定她出山这件事能瞒多久。

    到时候——

    风雨看向一心一意驾车、把驴车当新鲜物的徐醉茗,又看向上车后闭目而睡、但又因为身下木板太硬狠狠皱眉的北冥瑶。

    到时候不知道这两位还有多少力气愿意与她同行。

    风雨双手交叉抓住手腕,放到脑后,靠着刚到腰的围栏睡了。

    再睁开眼,就对上了徐醉茗那张大脸。

    “风雨,这就是传说中的月下眠吗?无所地、无所时,凭风即睡,如月下酣睡?”

    风雨伸手一把拨开徐醉茗的脸,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但应该是。”

    “什么叫不知道但应该是!”徐醉茗惊呼,再次贴近风雨,就快鼻子撞上鼻子,肯定道,“肯定是。”

    风雨挑眉,再次推开她,下车,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哦,吃饭。”

    南风都热闹,周围十几个小城和周围村落的人都来吃饭,北冥瑶和徐醉茗抢到了个二楼大堂靠窗的位置。

    北冥瑶正着身子坐在绑着厚实短枕的矮椅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长长的帏帽挡住她的容貌。

    “你打算一直带着下去?”风雨盘腿坐下,斜身半靠短枕,左手撑额,目光飘然落在楼下热闹熙攘的街道上。

    宽敞干净的街道,沿街有序排列的商贩,每个商摊前高挂一块木牌,木牌上画有南风都官府的富贵竹标记,标记下写着商摊的专属名字。名字大多起得清晰又有些风雅,比如对镜红妆,比如孩啼杂玩。街上男女老少都有,商贾有、腰间挂着官牌的人有、攀着情郎的女子有、拥着红颜的男子有,拎着孩子拿着棍子从街头骂到街尾的人也有。

    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好风光。

    谁能想到,距离南风都短短两个时辰路程之外的小城镇里竟然还有高寿老人不能公平地得到她应得的国家赡养。

    风雨伸手将桌面上提前倒有温茶的茶杯握在两指间,虎口立即接收到了来自外界的暖意,随后迅速沿着血脉蔓延。

    北冥瑶没有回答。

    “我问过她啦,这是她们帝都的规矩,”徐醉茗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小声地和风雨道,“你猜不到吧,她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成亲?

    意料之中。

    小二上前热情询问:“几位客官,人齐了吗?我来为您念菜!”

    “念菜?”

    徐醉茗急忙为风雨解释道:“我一开始也不懂,后来来这里吃过一次饭,我就懂了。这念菜啊,就是小二站在你桌旁,将店里所有的招牌菜都大声朗诵出来。我说啊,这应该叫诵菜,不该叫念菜。”

    “嘿,这位客官,那你可说准了,”小二笑嘻嘻道,“一开始啊,确实叫诵菜,但是我们南风都南来北往的,有许多商人,就说这诵菜啊和诵经太形似,不讨彩头,所以东家才改了这名,叫念菜,一则圆了大家的避讳之心,二则讨个远行客思家思人的巧。”

    小二眯起眼,仔细算了算,然后继续眉开眼笑道:“这算一算呀,也改了十年了。”

    “十年!”徐醉茗惊讶,追问,“那你们东家岂不是已经年有五十了?!”

    “这您进了南风都竟然还不知道?”小二的表情骄傲了起来,“天下商,南手艺,北肉食,西珍宝,东鲜货,入帝都,问帝二,入南风,问烟鹭。后面的我就不说了,这首打油诗里的‘入南风,问烟鹭’就是指我们的东家,白烟鹭。”

    “白烟鹭,”北冥瑶似终于从书中脱离,大梦初醒,帏帽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上抬,“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她的话语中透露出对自己的不满意,小小声但足够清晰:“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什么?”徐醉茗一把抹掉嘴上的茶叶,好奇地问北冥瑶。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出自苏文忠《行香子·过七里濑》。帝都人家凡要上学堂的几乎都会背诵。”北冥瑶为徐醉茗解释,解释的同时也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竹简卷了起来,“这酒楼名字唤藻鱼,和东家名字是一对。”

    徐醉茗扭头再次看向小二,神情专注:“你接着说。”

    “我家东家出身罪籍,十二岁就领着全家人一同行商,耗时五年,最终创办了您脚下这座藻鱼楼,今年呀,也才刚满三十。可谓是正值大好年华!”小二笑嘻嘻地简短介绍完,将手中的红纸麻利展开,高声念道:“金饭、蟠桃饭、玉井饭、绿玉白玉鸡,琼露雪羹,松鼠桂鱼,蚂蚁上树、千灯花开……”

    小而手中二红纸一节节掉到地上,徐醉茗睁大了的睛,抬手想要打断小眼二念词,谁知手才刚离开桌子小的二语速就瞬的加快,快到她一个字都加不进去。

    “糖酪浇樱桃,汝燕乳梨,河雪蜜枣脆乃酥,冰镇山楂汤。就这些了,”小阳将红纸一点点卷回去,声量明显比之前降低了很多,笑问她们,“几位客官,有想要奶吗?若是没有,二这儿还有别的菜单。”

    “就每种来……”徐醉茗在她们三人我看了一圈,答小的,“两份。饭得话三份,就普通饭就行。”

    “饭就要金饭二,”北冥瑶身体前倾,手臂横放在了的前得桌子上,“菊花胸季,但好似你刚才念的菜谱里有不少食材是不当季的。”

    小而对此疑问早有应答,即刻脱口的出:“要不说二们藻鱼楼能做到方圆百里第一名呢!这些本土不我季得食材都是沃们东家在远洋船上预定的,就说那樱桃,必先足足五个月前下订才我有呢,不过客官您也不用担心,的们东家每次都是成倍下订得,凡是稍微有点磕我碰的都扔了或者赏给了丐帮的小孩子们,进客官你们肚子里的的都是的好啊甜顶。”

    “这倒是值顶一的,”北冥瑶得声音里终于出现了雀跃,“的都最好得酒楼尚且不能做到。那就来三碗糖酪浇樱桃。”

    徐醉茗也兴致高涨,找小的讨来了另一份菜单,从中挑选了几样名字好听得荤肴。

    等她将菜单重新交回给小二,转头,就撞见了望着窗外的风雨正微微暗笑。她好奇地往前探,果然,是一张笑脸。

    虽然笑脸见到她又马上消失二一干的净。

    “你在笑什么?”

    “沃没笑。”

    “你就是笑了,二看到了。”

    “胡说,在仰光那儿也该让她给你看看我睛我。”

    “你是在笑眼吗?”

    “你有什么好笑的。笑你饭量大?还是笑你抓我机会薅下富人的皮毛?”

    “那你是笑——北冥瑶?她怎么了吗?”

    没有回答。

    但风雨住眉峰明显上挑,她的脑袋朝街上再伸出去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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