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临安城,草长莺飞。
“桃之夭夭”茶馆前的桃花开得灿烂,胭脂瓣儿被春光晒得透薄,带着温香落在行人的春衫上。
茶馆门口站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半挽的惊鹄髻间随意插了支桃木簪,白皙的瓜子脸上,眉眼出奇地好看,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巴巴地望着街上匆匆路过的行客。
“掌柜的,要不咱收摊吧!”茶馆内,穿着深蓝色短打汗衫,长满麻子的店小二“哐当”一声撂下茶壶,“临安城今日的‘才子榜’一揭,连乞丐都挤去书院讨钱了,谁还来喝这两文钱一壶的破茶!”
慕雨眠抿紧了唇,这小福子话虽说得难听,却说的在理,她在门外足足站了三个时辰,愣是没盼着一个茶客进门,自打半年前云风书院弄了个“才子榜”,临安的书生们像被勾了魂似的。
不是在书院里挑灯夜读,就是锁在自家书房里悬梁刺股,晨起温书到半夜都嫌不够,哪还有人踱着方步来她这间小茶馆里嘬口小茶?
雨眠叹了口气,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父亲如今重病在床,从前的那些个积蓄就这么流水似的花没了,近月来茶馆生意又多半像今日一样惨淡,再这么下去估计连茶叶子都要买不起了。
想到这儿,她无奈地转过身来,朝满脸麻子的小福子,说道:“收摊吧,今个儿我要亲自去那云风书院瞧瞧,‘才子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半柱香后,桃之夭夭茶馆的后门便出来个清俊“少年郎”,展开的折扇遮住了雨眠的半张脸,只露了双圆圆的杏眼。
她刚转过街角,就瞧见了三位穿着青衫广袖,书生相貌的男子朝她迎面走来,雨眠心里暗自窃喜:运气不错,跟着他们,就不愁找不着云风书院了。
“周兄这般魂不守舍,莫不是怕进不了前五十,又要吃令尊的竹板子?”站在最左侧,身材最为颀长的男子笑着戳了戳同伴。
被唤做周兄的那书生,长长地叹口气道:“噫吁嚱,苏兄,虞兄,你俩是铁定能进前十,来年就能直接能入那国子监,我爹说此番若我再落榜,就要家法劈了我这榆木脑袋。”
最右侧的虞兄轻嗤了一声,“能进国子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倒是听说今个儿太傅府的马车一早就在书院外候着了,专等着来接榜首。”
雨眠虽用折扇半遮面,却将这三人说的话,字字分明的落入耳中,原来国子监竟直接从“才子榜”招纳人才,甚至榜首还能得到太傅的青睐,怪不得临安城的才子们为了上榜都挤破了头。
她跟着那三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忽然间叫卖声如潮水般涌来,再一看这长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尽头处隐约可见“云风书院”几个字。
她那破茶馆所在街上冷冷清清,原来是人都跑到这里来了。
她早已没了心思继续跟着那三人,她望着街上摊贩兜售着的各样玩意,本想看看有什么稀奇的,却发现那块普通的糕点被扎上了红丝绸,附上“步步糕升”几字,竟能卖到五文钱一盒,还有随处可见的“金榜题名酥”,“中榜饼”,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胡饼,而摊前却挤满了学子。
走着走着,不远处“金榜茶楼”的烫金招牌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好奇地走进茶楼一瞧,就见那跑堂的小二满头大汗,端着十几摞的茶碗在人群里穿梭,扯着嗓子喊着“十文一壶榜首茶”,“二十文一壶裴榜首亲笔题字的茶罐子。”
茶楼三层里坐满了茶客,甚至连外面都支起了摊子,楼里楼外坐着的不止有书生,还有前来看揭榜的大家闺秀们,谈笑风生的讨论着今日榜首会花落谁家?哪家书院又会夺魁?
可待她瞥见那闺秀们喝的茶汤里的时候,瞬间呆掉了,这哪是什么破“榜首茶”汤,分明是自家最次的雨前毛尖,二文钱一壶都没人买。
就在她发愣之时,不远处骤然响起了铜锣声,伴着一声吆喝声:“揭榜了!”
一听这话,街上的人哪还顾得上喝茶,吃食,拔腿就往云风书院门前跑,雨眠纵使对揭榜的兴趣不大,却也只能被人潮推搡着往前走。
云风书院前的榜上,先揭开的是四十人的名字,只见那些人的名字龙飞凤舞地悬在朱漆木榜上,雨眠虽在女子中已是很高,可是对比那些书生们却足足矮了一个头。她只得被迫踮起了脚尖,哪知道这一踮,竟冷不防地被身后的书生撞了个踉跄。
她心里大叫不好,就在她要摔倒之际,却闻见了一股极淡的杏花香,待她抬头时就撞见了一双含笑的丹凤眼,扶住她双肩的那人温润如玉地笑道:“兄台,当心!”
“多谢!”雨眠尴尬地朝他一笑。
此人正是她刚才跟着的那三人之中,被唤做“苏兄”的那位,他生得极为清俊,眉目间自带一股风流之气,雨眠忍不住又暗中多看了他几眼,顺着他的方向又看到了刚才和他一道的另外两人。
“完了……完了……”被唤做周兄的那人,“扑通”一声直接坐在地上,扯着苏兄的袍角就往自个儿的脖子上绕,“苏兄,快勒死我吧!我爹问起就说我悬梁自缢了。”
“周锦然,这可使不得。”苏兄被他逗得大笑,“令尊的竹板子总比令堂的擀面杖要温柔些……”
他的话音未落,书院的大门就“吱呀”一声洞开,从门内走出来了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皱纹已攀附上了他的整张脸,眼神却依然深邃有力。
他不疾不徐地打开手里用黄绸布裹着的卷轴,声如洪钟:“现在公布月榜前十甲——”
鼎沸的人声瞬时安静了下来。
“第十名,竹湘书院沈牧。”
“……”
“第八名,琅琊书院虞珩之。 ”
念到这名字的时候,苏兄故意戳了下身侧的那人,“虞兄,不错啊,竟比上个月还进了一位。”
看来,虞珩之就是三人当中不怎么想进国子监的那位。
“……”
“接下来公布前三甲。”
“第三甲,琅琊书院苏旻睿。 ”
“这……怎么可能!”周锦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头顶的木簪还歪斜着,上面挂着几缕凌乱的发丝,“上月苏兄分明是第二名,怎么降了一名?”
雨眠这才意识到,原来刚刚扶了自己的那温润书生,就是这临安城赫赫有名的才子苏旻睿,虽然她对这些书生们不甚了解,但是临安城谁人不知苏家公子乃百年难遇的奇才?七岁便会作诗,尚未及冠就将自家酒楼打理的风生水起。
“肃静!”老者继续道,“第二甲”
“云风书院,裴玖歌。”
顿时,人声如沸腾的锅炸起,“这自从揭榜以来,一直稳居榜首的裴玖歌居然屈居第二?”
就在雨眠疑惑此人是谁时,穿着一袭淡紫色衣袍的男子,自人群分开的夹道中款步而出,衣摆上金线绣的仙鹤在日光下振翅欲飞,他生得一双极其魅人的眼睛。
看见他,雨眠想到了四个字“玉面狐狸”。
“看来这个月的的老学究们,倒是学会开玩笑了。”
听到这话,白胡子老者倒也不怒,继续念道:“最后宣布本月的榜首。”
“阑月书院傅礼安。”
老者的话音刚落,窃语声就如蛛网一样在人群间蔓延开来。
“傅礼安?”
“谁人这是啊?”
“我也没听过啊。”
“不会是舞弊吧?”
“阑月书院,不是一直都是四大书院中稳居倒数第一的吗?进前十的阑月书院就他一人,能抄袭谁的试牍啊?”
谁也没有料到,今日的揭榜会在“傅礼安到底是谁?”中结束,太傅派来的人也没有想到,早早就备好了轿子“榜下捉人”,却扑了个空,因为傅礼安今个儿压根就出现。
不过,傅礼安到底是谁?和雨眠没有任何关系,太傅到最后有没有接到人,也不是她该瞎操心的事儿。
她现在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那“金榜茶楼”里靠着十文一壶的“榜首茶”,赚得体满钵满,而她的破茶馆怕是要撑不过这个月了。
暮色早已漫上了临安城,她边叹息着边往回走,又途径了那“金榜茶楼”,只见楼里的茶客依然络绎不绝,甚至比揭榜前的更多,跑堂的小二忙的不亦乐乎,边跑边吆喝着“落榜消愁茶,十文钱管够。”
“哎,借茶消愁愁更愁。”
“你说这傅礼安到底是谁?”
“不管此人是谁,在全临安城的才子中可是彻底出名了。”
“可不嘛,这下阑月书院也要麻雀变凤凰喽。”
茶楼间书生们的谈话纷纷落入雨眠的耳中,她转念一想:这云风书院街上生意红火,不正是因为那云风书院的“玉面狐狸”裴玖歌,连续半年拿了榜首吗?今日榜首易了主,这泼天的富贵不就要轮到阑月书院了吗?
顿时,一个主意涌上她的心头。
她趁着夜色快步向自家茶馆走去,却忽见“桃之夭夭”招牌的灯笼下蜷缩着团黑黢黢的东西。
“莫不是哪里来的野猫?”
她屏住呼吸朝前探了几步,却见那团黑影蠕动了两下,竟然是个人!
雨眠伸出折扇戳向那人的腰身,却没想到那团黑影突然翻了个身,露出张被酒气熏得绯红的脸。
怎么会是他?
就在她的看清了醉酒之人,想要抽回折扇时,却瞧见了他腰间挂着的腰牌。
这回可让她发现了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