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村,晓晴和同学们最喜爱的餐馆。夜暮将至,校园内华灯初上,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闹声震天。酒囊饭袋已经填满,杯盘碗盏一片狼藉,正是食物需要消化的时候,女生在惊叫,男生在逃蹿,手里拿着沾满了奶油的塑料刀子、叉子和盘子,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沾着红黄绿白的奶油在人群和桌椅板凳之间追来躲去。趁着片刻的安全期,有的又停下来面红筋胀、气喘吁吁、心神不宁地大声划拳:‘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井岗山上红旗飘,阶级敌人在磨刀……’,‘棒棒、棒棒、鸡!棒棒、棒棒、虎!’,‘石头、剪子、帕子,包!’‘兄弟好呀!好兄弟呀!’……当安全受到了威胁或者已经遭受不幸,在一声惨叫之后,猜拳行令便停下了,脸上带着还来不及擦干净的新鲜奶油,你追我逐的奶油报复行动又开始进行……
这就是学生的宴会。世界上什么人的宴会最兴奋、最热闹、最刺激、最疯狂?大概就是学生的宴会了。他们不会在餐桌上严肃地洽谈商务、讨论大事,他们没有商务,没有大事,他们不需要严肃。他们一天至少有六个小时在课堂上表现严肃,因此,他们的宴会不仅仅是为了饱口福、填肚子,他们还要玩,要疯,他们要吃得尽兴、玩得痛快、疯得颠狂。他们是世界上对宴会最投入的人,他们要把平日间缩压在满身、满腔、满血管、满细胞里的过剩的精力和热情痛痛快快、毫不保留地全部释放到宴会中来。
多可爱的宴会!多可爱的同学!多可爱的蛋糕!多可爱的小皇冠!支付了整个晚宴一半费用的‘冤大头’幸运儿美滋滋的陶醉在可爱的友情之中,正和同学们围在桌前兴致勃勃地猜拳行令。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晶晶亮的,她的脸上、眉上、额上、耳垂上、发根上、颈项上、衣领上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充满着友情的可爱的奶油,头上的银质小皇冠在灯光下闪烁着可爱的亮光。可爱的小皇冠、可爱的大蛋糕!她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几个最贴心贴意的可爱的男生!在经过了去年的圣诞晚会的挫折后,她以为已经跟他们生分了。谁知道经过了一整个寒假的冷冻,他们对她的友情竟有增无减!难道只是友情吗?无论在哪个教室上课,第三排中间的位子,已经成了他们为她约定俗成的宝座。他们为她占位子,争相靠近她,围坐在她身边。他们甚至爱屋及乌,对袁梅,从前他们公认了的最没有情趣的最木讷的女生,也是热情有加。今天下午,袁梅被推选为班里的劳动委员,跟他们这帮人有没有关系呢?
他们不仅给她带来了蛋糕,还不顾她的羞涩,硬行给她戴上公主王冠。这副王冠,谁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呢?真有意思!他们可都是男孩子哎!难得他们这样有心!
她总是他们的公主,是他们最喜爱的小妹妹!
但是,今非昔比,她能够辨别出他们对她的感情,因为她不再是寒假前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他们在看她时,她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跟表哥一样的柔情蜜意;他们在跟她说话时,她能从他们的语调中听出跟表哥一样的绵绵温情。她理解对了,在经过了一个假期的修整和痛定思痛之后,新学期一到,他们就向她发动了全面攻势,要跟沈浩公平竞争。不过,他们又迟了,这一次是彻头彻尾的迟了。
如果说,沈浩是一道吊桥,那表哥便是吊桥后的那一座城堡。在她经过吊桥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追上她,而他们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望而却步。当她已经进入了城堡,并收起了吊桥,将城堡的大门紧紧地关上,把自己封锁在感情的堡垒之中,而他们方才回过神来,这难道不太迟了么?现在,他们就只能隔岸观望,望到的也只是城堡的壁垒森严的坚实的外墙。
墙是不伤人的,除非你硬要一头撞上去。它牢牢地定在原地,把墙内的和墙外的世界牢牢地划分出来,坚定不移。
墙是中立的,是无情的温和,是柔情的冷漠。
换种说法,她已经是过来人,她不再是过去那个纯洁的像页白纸的小妹妹,她的表哥已经给她注射了爱情疫苗。因此,她能够牢牢地把握这个‘度’,她能够在既不伤害他们、又不勉强自己的原则下天真烂漫地维持与追求者们的纯洁的友情。
餐厅里突然清静了许多,有人在喊“沈浩”,声音娇柔多情,是方颜在叫。
于是,晓晴便看到了沈浩。他从大门处进来,一直盯着她,他早就在盯着她了。虽然盯着她,他却朝着方颜走去。一天不见,别来无恙?他清瘦了许多。他原本就很清瘦的,现在瞧着,似乎越发的清瘦了。他在方颜面前站定,又深深地注视了晓晴一眼,方看着方颜。
“你叫我,有事吗?”他彬彬有礼。
“我想要告诉你,你的电报我已经收到了。”方颜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大家听清楚。“但是,情人节那天我没空,我另外有约。我们公安局长的儿子一大早就用小车把我接走了,我没有时间来赴你的约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浩略蹙了一下眉头,语气却依然温和有礼。
“我是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害你扑了个空。不过,在这里,我还是应该诚心诚意地奉劝你,虽然你约我比任何人都早,但你没有小车,并且你也应该懂得选择约会的地点,还应该懂得礼貌。要约会女孩子,就应该亲自接送,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大老远的跑到学校来,这样特没格调……”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约过你。”
“哦,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对您的伤害太大了,”
“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你不用说对不起。我想你应该明白,既然我过去都不愿约你,那现在也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但您是个男人啊,你应该敢做敢当,又何必否认呢?你要知道,电报可不是电话,那上面的字可是抹不掉的。您瞧,它还在我这儿呢!”方颜说着,就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一封粉红色的电报来。“您瞧,这儿还落了您的名字呢!您现在不承认,当初就应该想好,不应该给我发电报。既然发了,就不必否认,况且又有谁能证明它不是您发的呢?”
“我能证明。”肇事者勇敢无畏地走出来,醉意微熏,双脚轻飘,心情也是轻飘飘的,压不住满肚子的话要吐出来。沈浩和方颜,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望着她,无不惊诧。
“我劝你,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方颜道:“你要知道,虽然很多人都买你的帐,但你在我这儿就行不通。”
“我知道,我在你这儿行不通,因为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我们从来格格不入。我之所以能够证明,是因为电报就是我本人发的,与沈浩无关。本来,我是想做件好事,我不仅给你发了电报,还帮你约了沈浩,结果他也没来。既然你们两人都不来,说明你们两人都没有心,那就算了吧。好事没做成,就当是我提前送给你们的愚人节的礼物吧!”
“你说了那么多废话,但没有一句证明了电报就是你发的。”方颜道。
“很好,我现在就证明。电报是在放假那天发的,具体日期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在那一天,时间是下午一点过,我离开学校后在中兴路的邮局给你们发出来的。至于内容嘛,我一时也记不清了,好像给你特别写了什么你是恋爱女神,娇艳的玫瑰属于你之类的话。”
“谢谢你的恭维!”方颜咬着牙恨声说道。
“不用谢,在这里,我倒是应该真心诚意的向你说声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些告诉你真相,你也不会这样费心费力地把电报一直带在身上,伺机伤害一个你认为已经爱上了你的人。你这样做很不道德,也很残忍。你喜欢公安车那是你的事,但你不应该说出来。它损害了你的形象,显得你很没格调,真让人看着难受。”
有人在拍巴掌,很卖劲,是男生们,掌声响彻云霄。
方颜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便把全身心的愤怒聚焦在晓晴的脸上,势必要把晓晴那张粉嫩的脸蛋作为泄愤对像。晓晴望了一眼她的蓄着长长的红指甲的两只正在暗自伸缩的五爪,不由得有些儿心惊肉跳,酒也醒了几分。
两人僵持着,方颜的爪子张开又收拢、收拢又张开。酒完全醒了,她感到毛骨悚然。
“你跟我出来!”沈浩终于突然钳住她的手臂,把她往门口拖去。
分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是被他拖着还是主动跟着,反正形式上是他拖着她,她便跟着他走了几步。既然已经远离了方颜,到了安全地带,她便挣脱了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浩逼视着她。她一直不敢看他,现在她不得不面对他。他的眼中除了气愤,还有酸涩,还有怀疑,怀疑她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这是一双多么会说话的眼睛啊!她低下了头,在他的眼睛里惭愧得无地自容。
“为什么?”他突然抓住她的两只肩膀使劲地摇了一下,摇得她晕头转向。
突然她便被他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嘴巴就被他的使劲的压着,压得唇皮儿生疼。
女生的惊呼,男生的口哨,喝彩声,巴掌声,哄叫声,在四周爆响。
她越是抵抗,他就抱得她越紧。屈辱从疼痛的嘴皮处漫延,怒火在哄闹声中燃烧。
在一片骤然响起的女生们的惊叫声中,他突然放开她,她便挥起手臂正欲狠狠地抽他一记耳光,但她打了个空,他已经被人打翻在地。男生们开始很有节奏地吼叫:“揍——他!揍——他!揍——他!”哄叫声、刺耳的口哨声此起彼伏。班里的体育委员、标准的东北大汉、校足协会长王正光站在匍伏倒地的失败者旁边,以胜利者的姿态气定神闲地压了压两只立了战功正傲然高举的前臂要大伙儿安静。
沈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惊得目瞪口呆,准备教训沈浩的巴掌便减缓了速度把张大了的嘴巴捂住。
泪水突然从眼眶中涌出:“关你什么事?!你打他干什么?!”她哭叫着一把推开王正光。王正光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踉跄跄的跌倒在椅子上,不是他及时抓住旁边的桌子边儿,就差点儿滚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时,沈浩已经从地上起来,他两眼充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向王正光。男人的较量开始正式升级!晓晴心知不好,大叫一声“沈浩!”便去抓他,却哪里抓得住?他一阵骤风似的甩开了晓晴,揪住跌坐在椅子里还来不及站起来的王正光当胸就是一拳。王正光底盘不稳虽长得彪悍却毫无还手之力。这时,晓晴再度扑上来紧紧拉住了沈浩,叫道:“沈浩!别打了!走了吧!”沈浩回过头来看了晓晴一眼,眼里有种恨意,是对她吗?或许是愤怒的余烬尚未来得及扑灭?“走吧!我们走吧!”晓晴只想着息事宁人,甚至不惜把自己当作筹码来阻止沈浩莽撞行事,对沈浩的与往昔迥然不同的目光虽有些凛凛然的难受,却来不及细细体味。沈浩听了晓晴的话,却又回过头去使劲儿搡了一下王正光。只听唏里哗啦一阵响,王正光这头东北虎便从椅子与餐桌之间四脚朝天地掉到地上。
一报还一报,也差不多扯平了;还抱得美人归,这是历代英雄们最称心得意的战果,沈浩也不例外。他拂了拂衣袖,又整了整裤子,并及时拉住了要去搀扶王正光的晓晴。他用了劲揽住她的肩膀,在一片无声的敌视中,体体面面、风度翩翩地带着美貌无双的战利品离开了餐厅。
晓晴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他的手臂硬梆梆的毫无感情地紧紧地箍住了她。她在他的臂弯里回过头来,看见王正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一个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站着,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们俩人的背影,眼中散乱着悲哀和羞辱。
一出餐厅,她便挣脱了他,很生硬的,跟他紧箍着她的动作一样生硬。
两人便停下不走了。他定在她面前,窗帘的影子定在他脸上。她取下头上的可笑的金属制品,眼睛盯着地面,他盯着她的黑暗中的脸。
“为什么?”他问,平静的语气压抑着愤怒。
他在问什么为什么?是问今天的事,还是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还是所有的事?但那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同一个原因!
“你在耍弄我?”愤怒之情暴露无遗。
“为什么!!!”
“你自己清楚!”她突口而出,同样的愤怒。
“我不清楚。”
“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
“你最清楚!”
“这句话不是答案,你不需要再重复。”
她哼了一声,就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为什么?”他又抓住她的手臂,声音提高了八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自己清楚!”她甩开他的手,也叫了起来:“你故意羞辱我!叫那个老太婆给我送花来!”这不是原因,但是事实。
“哪个老太婆?”
“这!还用得着我来告诉你吗?”
“当然!”
“你少装蒜了!还轮得到我来告诉你这个当、事、人、吗?”
“好,我是当事人,你不用告诉我,那你就说说看是哪个老太婆,可行?”
“卖凉粉凉面的那个!你不仅叫她送花,还叫她五点过就在我们楼下大吵大嚷!”
“那好,走!我们去找花店老板娘问清楚,看是谁叫那老太婆送的花!”他推着她的肩头。
“不去!”她扭身摆脱了他的推搡。
“走!”他攥住她的前臂,使劲一扯,她便跌跌撞撞地跟他走了几步。他的动作太野蛮,她厌恶到了极点,也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最后,她趁他不注意,就甩开了他的手,气咻咻地站定了。
他便望着她,眼神却温柔了许多。他又揽着她的肩头,柔着声儿又是哄又是求:“走吧,小亲亲,我们去找老板娘索赔。”
“你弄痛了我!”她揉着被他攥过的地方,避开他。
“在哪儿?我给你瞧瞧!”说着,他便抓住她的手,作势要瞧。晓晴又羞又气,将手一甩,就甩开了他的手。
他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便在透过树叶的灯光里隐隐绰绰地笑起来。
“难怪呢?难怪你把花给扔了。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还一直在猜想中间的原因。”他说着,又温情款款地揽着她的肩头,推着她道:“走吧,好贝贝,我们去找老板娘算账,叫她赔偿我们的损失。”
“不去!”她扭了一下肩头。这次,没有挪动双脚,因此,她依然在他怀里。
“走吧!小乖乖,这可是个进财的机会哦!”
她听着,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是因为他说得幽默,还是因为他不断改变的称呼显得是那么的亲昵、那么的温情。他见着她的可喜的变化,就趁机说了声“走吧!”,手上带劲,他便拉着她跑了起来。他如此少年老成,居然会癲癫狂狂的拉着她在校园里跑路,她真感惊异。他边跑边说,我至少得教她赔我一百块钱,这可是笔意外收获!拿到钱后,我们就去把它花掉!她便笑了,笑得还真有些开心,且越跑越开心,越开心越笑,笑声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响亮。所有的人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