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症医学科走出来的时候，我心如死灰。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自己不愿离开黎北，而是我终于看清了万般失败的自己。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站在爷爷的病床前亲眼目睹着他在鬼门关处苦苦挣扎，除了陪伴以外，我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
小玖大抵是看穿了我的忧伤，便拉起我火速地逃离了医院。夜晚的冷风掠过夷宁的街巷，而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颊之上，就这样，冷风吹干了眼角的泪水，却无法吹散我内心的阴霾。
“我给你讲个冷笑话吧！”
一路上保持沉默的小玖此刻竟提议要说一个冷笑话逗我开心，作为一只小猫咪，她居然还会讲冷笑话？这又一次刷新了我的三观。
小玖不屑地撇撇嘴，问道：“有一只鸡蛋去茶馆喝茶，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我丝毫没有犹豫，四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你想想嘛，仔细想想，鸡蛋去了茶馆，然后……”
我思索了片刻后答道：“被人吃了？”
“结果它变成了茶叶蛋！”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结局我的确没想到。
“再来一个哈，烧着的火柴进医院以后变成了什么？”小玖说出了第二个问题。
“火柴烧着，变成灰！”
小玖摇了摇头，得意地说道：“是棉签啦！”
哈哈哈哈哈哈！她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请听下一题，林黛玉是怎么死的？”接着，小玖问了第三道题目。
关于林黛玉的死因，这是红楼梦里的一个未解之谜，有人说她是自缢而死，也有人觉得是泪尽而死。因此，对于这个至今尚无定论的问题，难道一只猫会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小玖不屑地撇撇嘴，说道：“摔死的！因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不知怎的，这个笑话并没有让我捧腹大笑。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难道也逃不过要摔死的命运吗？我也是被摔死的，虽说是主动降落的吧，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我的前身也是某一株仙花仙草的，此生便是来人间历劫的！不过我始终相信，像自己这般不被命运眷顾的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会拥有一些不菲的出生呢？
明天就是正月十四了，很快便迎来元宵节了，也难怪夷宁的大街上会变得如此热闹。街道两旁的树上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有大的也有小的，红彤彤的一片照在地面上，当真是好看极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不禁开始怀疑如今才是快要过年了呢！
“安然，树上怎么多了些红色的圆球球啊，它们是啥呀？怎么还会发光呢？”小玖一面往前走，一面抬起头来打量着挂在街道两旁的红色灯笼。
“这叫灯笼，外面的圆球球是由一层可透光的红色布围成的，里面被包绕着一只小灯泡，灯光穿过红布，这才会发出红色的光芒。”
小玖继续追问道：“可我明明记得几日前那些树上只是光秃秃的啊，也没见着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啊；再者说，即便是没有这些灯笼，夷宁的街头就已经够亮的了。”
的确，我也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那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沉默了许久之后，小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另一个声音也在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缓缓转过身后，我们才发现了不远处的那对男女。我仔细打量着他们，总觉得有些面熟，却又说不上来是在哪里见过。唉，我就是一个被确诊已久的脸盲症晚期患者！
女子苦笑着说道：“两年前的我也是这样哀求你的，我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管它世界纷纷扰扰，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曾经的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跟在你的身后，可惜现在的我却做不到了，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才是明白了做任何决定都得三思而行，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必须为之而考虑……”
“为什么总要让自己吃亏呢？为了生下他，你不惜与家里人断了联系；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你不再接受别人的示好之意；为了他，你不惜吃尽世间所有的苦头……明明我与你们工作室之间是有合作的，自然也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可你却为躲避我而将对接工作的事情交由了其他人。有时候我也很想问一句，若不是那次偶然，自己是不是依旧无法知晓你始终都在我身边的事实？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你为什么会作出如此愚蠢的选择，为什么要过得这般辛苦，为什么即使留在我的身边也不愿意重新跟我在一起？”男人看着女生，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歉意。
听他们提起往事，我倒是有了些许印象。还记得在死后第四日的时候，在河边散步的我遇到了一对男女，男人是演员，女生是记者。所以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两个人就是当日的那对男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姑娘的名字是晓晓！
晓晓下意识地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挂在她脸颊上的那一滴眼泪。晓晓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苦涩，笑自己会为一个男人而选择了“不归路”；笑自己历经苦楚却依旧不后悔辛苦付出的一切；笑自己明知是错爱一场却无法做到不爱他……
“我觉得他们是互相爱慕的，安然，你觉得呢？”
躲在不远处的我们就像是两个吃瓜群众，可偏偏小玖这个旁观者不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看客。
我瞥了一眼小玖，无奈地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嘛！”
“你说，这般相爱的两个人又为什么要分开啊？如今的他们既然还深爱着彼此，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来伤害对方呢？”小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可人世间的男女向来不是两心相悦就能在一起的啊！普天之下，没有哪一对恋人不奢望天命能赐予他们一生相守，也没有哪一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地选择一条最艰辛的路并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女孩子嘛，大多向往甜蜜的爱情，值得托付的伴侣，幸福美满的婚姻和厮守一生的两厢情好。至于面前的这个女孩，她之所以会选择同深爱之人分开，大抵是因为他们的爱情中哪里出了些许偏差吧！
沉默了三分钟后，晓晓哽咽着说道：“我想要的只是毫不犹豫地被选择而已，就算是全世界都不赞同我们在一起，你也会牵着我的手站到全世界的对立面，这才是我所向往的爱情。我的父母之所以不看好我们在一起的事，无非是害怕他们的女儿会在这段感情里受到伤害罢了，而我们要做的是向他们证明如今的我们是幸福的，也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承认是两年前的自己太过自私了，也不曾顾忌到你的感受。直到失去你以后，我才明白真心的可贵，我在人间寻找你的身影，却始终不知道你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家里人催婚催得紧，我也见过几个不错的相亲对象，而我竟奢求你会藏匿于她们之间，可世间女子人人都像你，却无一是你！”男人合起了双眸，神情里尽是懊悔。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故事仿佛进去了下一个阶段，男方已经准备好要开始下一段感情甚至是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可怜的女孩却还在守着他们的孩子等待一位不归人。所谓爱情，向来会让深爱者负伤，纵容被爱者逃离。
晓晓傻站在原地苦笑着，她蹙了蹙眉后凝望着自己深深爱恋的男人，脸颊上却挂满了两行泪珠，这一次她笑自己太过天真了，天真的以为那个人也会像她等他那样苦守一人归！后来啊，嘴硬的女孩子还是赌输了，她带着支离破碎的心脏和一份难以言说的感情，一起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里。
目睹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我替女孩感到惋惜，却又怪她的性格太过倔强了，为什么不能将所思所想告诉对方呢？为什么不再坦诚一些？为什么不肯说出那句心里话？为什么要违背内心说不爱他？可若是她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深爱着他，那对方就会信以为真的！大家都在等对方先说出那句“爱你”的话，可成年人的世界都很累，有谁不想活得轻松一点呢？或许啊，很多相爱的人就是这样走散了！
“等等，她不会想不开吧？”小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摇了摇头，晓晓是一个很有个性和主见的姑娘，因此她不会自寻短见的！
小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我，说道：“可你刚不是说她已经失去最爱的人了嘛，怎么还不能允许人家难过了？如今你为何又这般笃定她不会走了错路？”
我解释道：“首先得声明一下，我并没有不允许她难过！其次，并不是所有的难过都得用自寻短见来表达！晓晓的确很爱这个男人，这份感情甚至让她做好了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打算，也正是因为用情太深的缘故，所以在知晓他们之间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之时，她才会哭到崩溃。然而晓晓也是一个特别坚强的女孩，一个人面对世间风风雨雨的同时，她还得照顾另一个尚在襁褓的小生命，女子本柔弱，为母则刚强。在这个万恶的人世间，她亦是孤独和无助的！如果是十几岁的年纪，或许她会选择了结生命；可如今的她已经为人母了，因此我坚信她会好好活着的！”
“所以，这份爱既是希望，也是枷锁？”小玖眨巴着眼睛看向我。
或许我们长时间待在一起的缘故，小玖不仅学会了我的说话语气，如今还能读懂我的所思所想。的确，这份感情的存在让晓晓不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示好，成了困在她的枷锁；可在面对种种挫折的时候，却是这份爱鼓舞她坚持走下去的！
尽管我的嘴上说着晓晓会坚持下去，可身体却很诚实地跟上去想要看个究竟。晓晓蹲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脸颊上挂满了泪珠，她微微抬起下颌仰望这漆黑如墨的苍穹，只是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在后悔爱上了那个人，还是在抱怨自己一生要强的性格，当然也可能是在埋怨老天爷为何不能让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一生相守。
“前些日子我就听说你儿子就要结婚了，女方要了多少彩礼啊？”
“还要啥彩礼啊，她都怀孕了，给多少钱或者是要不要给钱，那还不是我们家说了算？”
“那倒也是，若你们不乐意，完全可以将这门亲事暂且搁置，反正该着急的又不是你们！”
“就是，你说这女子也是傻的可以。”
……
就在这时，路口处走过来两个中年妇女，她们正在讨论着儿子的女朋友未婚先孕的事情。可这番话好像是刺痛了晓晓的某根神经，她冷笑着直摇头。
“安然，你说她是在笑什么？”小玖到底只是一只猫咪，尚且无法完全读懂人类的所有内心和微表情。
我走到晓晓的身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了她。除了自嘲，她还能笑什么呢？如今她又在期待些什么呢？是在等深爱之人的身影消失在夷宁的街头，还是在等那颗濒死的心脏彻底不会再为某个人而跳动？
晓晓低下头来抚摸着蹲在一侧的小玖，喃喃自语道：“小猫咪，你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有家不能回？算了，你一定也是在嘲笑我吧，谁叫我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那类‘不要脸’的女人呢！为了他，我付出了全部的爱，甚至堵上了自己的一生，可为什么就是换不来幸福的结局呢？”
“那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你还会走这条路吗？”小玖一面舔舐着晓晓的手背，一面说出了这句话。
我站在一旁责怪小玖太过天真了，这不单单是因为它说出了人类所听不懂的猫语，更为关键的是这个问题的本身就很天真。晓晓都被男人伤成这般模样了，那她肯定已经后悔当初的抉择了呀，既已知结局，又怎么可能会重蹈覆辙？
晓晓伸手擦拭了脸颊上的眼泪，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爱他，很爱很爱的那种，否则就不会宁可与亲人断了联系不回家，也要生下他的孩子。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份被坚定选择的感情而已，就是那种全世界都认为我们不会幸福，可我却偏要别人证明我们是最最幸福的那一对恋人。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想自己依然会爱上他吧，谁让他于我而言就是自带光芒的呢！”
晓晓这是听懂小玖的话？不可能啊，他们人类怎么可能完全明白小动物的心声呢？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还扬言说人生若能重新来过，她依旧会爱上那个人。我是该称赞晓晓太相信“爱情”二字呢，还是该瞧不起她太过自我呢？
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小巷的沉寂。
接通电话的晓晓神色变得慌张起来，匆匆挂了电话的她很快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拿着手机四处求救的她行色匆匆地穿梭在夷宁的大街上，此刻，她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你要去哪？我送你！”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人竟还站在原地。
晓晓强忍着崩溃的情绪，傲娇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用！”
男人立即伸手拉住了正要离开的晓晓，又一次将她揽入怀中。女孩终于主动伸出双手拥抱了自己深爱的人，妹妹在电话里告知了外婆病重的消息，云州医院里外婆的主治医生也交代家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外婆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嘴里却一直念叨着晓晓的名字。
“那我送你去云州吧，一起去看看老人家。”说话之际，男人轻轻地拍了拍晓晓的背。
女孩哭着说道：“我还没有做好要带着孩子去见父母亲人的准备，可平素里照顾他的苗姐有事回老家了，我最好的朋友此刻也在外地……”
“那就把孩子先留在夷宁，我一个好哥们恰巧在这里，咱们就将孩子托付给他们夫妇吧！”说罢，男人就拉着晓晓上了车。
我和小玖紧跟其后，趁着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小玖上了车，可还没等我飘上去呢，车门就已经关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这辆汽车穿梭在夷宁的大街小巷，而自己却不得不以“飘”的方式追随他们的步伐。奇怪，正月里一向都是冷风萧瑟所带来刺骨的寒嘛，可今日怎么没有风呢？否则我也能追逐地更快一些。
车子驶进了一条昏暗的巷子后停了下来，这对男女回了家，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晓晓怀里抱着包裹孩子的棉被走了出去，男人紧紧跟在她们母子身后，手里还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看这样子，他们大抵是要将孩子暂时寄养在别人那里了。他们来去都很匆忙，所以我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上车，而小玖也没能从车里走出来。为了不与小玖走散，可怜的自己只能一路尾随着他们的车子。
同那对男女进行交接仪式的是一对年纪稍长他们几岁的夫妇，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看着他们抱过包裹着小孩的棉被，还说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拂他。
“安然，你说他们还会回来找他们的孩子嘛？还是说他们将孩子彻底寄养在了此处？”小玖从车窗处探出个脑袋来，同我一起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幕。
我摇了摇头，这我哪儿能说得上来啊！虽同为人类，可毕竟不是当事人，我又怎么会知晓他们的想法？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以捉摸的东西，我们将绵绵情感付之于深爱之人，可对方未必会回应于真心。成年人的世界并不简单，他们所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