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道长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宋愮闻言抬眼，不知为何，对于席玉的话他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可对于陆持的话却是半分马虎不得，总觉着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抓住把柄。

    他看一眼同样静下来看他的席玉，见对方也在等答案，眼底一片清明，忽而就明白了，大抵是因为席玉眼中不曾透露那种能够穿透鬼心的神色。

    宋愮对着陆持摇了摇头：“也不是想到了什么，就是觉得，人头晷无端出现，又凭空消失，此事怕是不简单。我怀疑此处有属于他的东西，又或是属于那两只恶鬼的东西，这才叫它去又复返。”

    “人头晷去又复返？”席玉垂目作思忖状，“真是奇怪。”

    “何处奇怪？”宋愮问。

    席玉看向陆持，见对方同样看着自己，复看宋愮，企图不动声色暗示：“陆前辈说那人头晷是自己来的，两只恶鬼并不知晓，兴许还会立马追来。你却说它是受了两只恶鬼的指示，来此处寻东西。你二人，究竟谁说的是真的？”

    宋愮疑惑看向陆持，他虽未直言那人头晷是被两只恶鬼操纵而来，可心中确实有此番猜测，毕竟楼下阵中还困着两具尸首无解。之所以没有直言也是为了试探二人的想法，想不到席玉拿不准想法，面前的陆道长却与自己猜的截然相反。

    “陆前辈为何会认为那人头晷是自己来的？莫非陆前辈也被拽入其中，察觉到此物有灵？”

    “小宋道长这么说，莫不是在里头见到我了？”

    宋愮眉眼一颤，竟被反将一军，当即笑了笑：“自是不曾见过，我在人头晷中的所见所闻，俱已告知二位。此番所言，不过是好奇陆前辈为何会觉得人头晷是凭借自身意识来到此处，总不会，真是为了底下的两具尸首吧。”

    “错了。”席玉也不知是真没察觉二人言语中的试探还是故意插话，“并非两具尸首，而是一尸身，一尸首。”

    宋愮真是不知该不该谢对方这般严谨纠正他，但好在陆持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怕又被对方的话带着走，被诈出什么来，只得顺势转了话题：“说起来，二位是如何察觉我屋中有异的？”

    “我道行浅，还真没察觉出来。”席玉逮着机会就暗示宋愮，“都是陆前辈察觉到你房中有异样的。方才你一上楼，才关上门，他立马就拔剑追了上来，只是我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一上来就见你扇了他一巴掌。”

    宋愮有些心虚地瞥了眼陆持，心道最后一句话可以不用再说一遍。

    像是为了淡化最后一句话，他当即问道：“我一关门就察觉到了？可为何我觉得在人头晷中待了许久，至少也有两三个时辰。”

    “嗯？”席玉同样疑惑地看向陆持。

    陆持却是半点不看席玉，只朝问话人道：“此物乃仙家法器，入晷后内部时间流动，外界静止，无论里面的人度过一年还是百年，甚至千万年，于外界而言皆不过弹指瞬间。”

    “世间还有这等法器？”这点宋愮倒不是有意装作不知，他到底一直待在地府，若问他地府的事情他自然知晓得明明白白，可离了地府，任何一处的事情，他都是不知道的，唯一的消息来源，还是鬼无常从凡间带回来的话本。

    “你不知道？”席玉显然也有些诧异。

    宋愮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也是心急了，若是仙家法器，他这个道士又怎会不知道？还一副求解的模样。

    见陆持面色不变，他窘迫一笑，有意无意地低下了头，作难为情状：“这不是六界之事复杂繁多，一时没反应过来吗。”

    “那你知道这法器的主人是谁吗？”大抵就像宋愮下意识求知一样，席玉也是想起了之前陆持问他的问题，下意识询问面前的小鬼。他觉得，游荡在世间的小鬼，应当是听过许多故事的，区区法器的主人又怎会不知？

    宋愮笑着瞥一眼席玉，薄唇内是紧咬的牙关，他有时候会怀疑这个小道童是不是生怕他的身份不被别人发现，生怕他不被碎魂。

    “我瞧道长戴着的斗篷似乎不简单，应当是施了咒，方圆百里的小鬼都进不了你的身。能有这般修为法宝，想必出自名门，不知贵宗长辈可曾告知这人头晷原先的主人是谁？”

    席玉眯了眯眼，看着不怀好意的陆持，心道我是因为好奇才问，你这就明显是戏耍他了。分明知道对方非人，还要提宗门法宝，其心可憎！

    而对于面前二人心中所思全然不知的宋愮，只是一味地将头越变越低，装作思忖，最后放弃，一副学艺不精，学问更是一问三不知的做派，半点没有刚醒时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的气势，只摇了摇头：“我离开宗门已久，这些事情早就记不清了，还请陆前辈指教，此物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我也不知。”

    此话一出，不止是宋愮，就连席玉也愣了一瞬，随后就有人说出了他的心声：“那你还问，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故意考我们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愮总觉得陆持话音中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却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闲来无事就考教些碎事，未免为老不尊。我是因为不知道才问，并非明知故问。”

    宋愮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席玉却是有些不满：“陆前辈瞧着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哪里用得上为老不尊一词，这话放在我师父身上还差不多。”

    “那你可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还好还好。”席玉也是有杆就爬。

    “小宋道长也觉得是我为老不尊吗？”

    正出神的宋愮忽而被点名，反应了一瞬才看向说话之人，笑了笑：“怎会，不会的。”

    分明就是为幼不敬！

    然而宋愮是断不可能将这话说出口的，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早已死了几十年，都能当他们祖师爷了吧？

    但话又说回来，宋愮有些没明白，分明被拽入人头晷中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面前二人非但不顺着他的话警惕布防，反倒思绪乱飞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便罢了，偏偏最终还都没个答案，不仅不知道陆持是否进了人头晷，也不知这人头晷是哪路神仙的法器，更不知那两只恶鬼何时会来。

    他总有种，睡了一觉就变了天的感觉，可偏偏现下天还未亮，他想跑都寻不到理由。

    是以当陆持下楼查探法阵，席玉将他拉到窗棂旁时，他都完全意料不到对方会说出的话。

    宋愮被对方拽住半边衣袖，一边拽着他往窗棂旁走，一边在其耳边低声开口：“小宋，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打不过他，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你拖住他，而你要做的就是在两只恶鬼和他来之前离开这儿，跑得越远越好。”

    宋愮觉得这情形未免转变得有些突兀，好容易控制住对方拉扯的力停在半开的窗棂边，就听对方好似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提前打断，解释道：“我说的他就是陆持，正在楼下补法阵的那位。”

    “所以你刚才那番乱七八糟的话？”宋愮试探。

    “是为了不让他多说话。”席玉仰着头，语重心长道，“小宋，别怪我没提醒你，也别怪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都是为了你好。有道是不知者无畏，又有道说多错多，更有道知道的越少越能保命。”

    宋愮完全没能理解这番话与方才的胡言乱语有何因果关系。

    “他知道你是鬼了。”

    宋愮：……

    反应了好一会儿，他甚至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戴着的斗篷。

    “别摸了。”席玉俯身一把将窗棂开得更大些，老旧木窗发出吱呀闷响，与开窗之人说的话相应和，令人胆寒，浑身僵住，“你这压制住鬼气的斗篷还是他给你戴的，你身上的鬼气也是我们二人合力压下去的。”

    宋愮没说话，却也没被对方推动。

    席玉大半身子探向窗外，似乎在确认底下是否有人，又好似在确认下落点，一边探头一边带着股死到临头逃最重要的半死不活的语气开口：“我怀疑他现在不动手，只是为了用你引出那两只恶鬼和人头晷，若是待他将那两只恶鬼降服，怕下一个就是你了。我自是保不住你的，师兄他们也不知何时能来，现在逃跑就是最好的时机。”

    见对方探头的背影，宋愮刚得知消息时的胆寒也逐渐消失，还真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只是语气中依旧带着几分半死不活的怨怼：“席道长不打算与我一道逃命吗？”

    席玉趴在窗边，回头看他，像是早就思考过了这个问题：“我不能逃，我的修为虽不及楼下那位，但好歹也是宗门修士，如何能在明知此处有恶鬼作祟的情况下弃百姓于不顾。再说了，我还得等我的师兄们呢，他们若是到了此处见不到我，该担心的。”

    宋愮视线在对方身上打转，半晌才又说：“可你说那恶鬼与人头晷是冲我来的，陆持要拿我引出恶鬼，若我跑了，你如何与他交差？”

    席玉眨了眨眼睛：“他又不是我师兄，我为何要给他交差？再说了，他又没让我看着你。”

    宋愮歪着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活宝，又觉得对方天真得有些蠢，上前俯身将人拉起，又将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学着对方的语气，语重心长道：“小玉啊。”

    “嗯？”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现在跑了，就会撞上那两只恶鬼，然后就被那两只恶鬼一口咬死，吞噬掉我身上最后一点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席玉看起来真的在认真思考。

    宋愮笑了笑，捏住对方两边脸颊，刚要说对方傻，就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下意识呢喃：“原来鬼无常掐我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什么？”席玉嘟嘟囔囔开口。

    宋愮又笑：“谢谢你，小玉。但我还不能走。”

    因为他发现，孟婆汤的气味又出现了。

    几乎是看到浮在人头晷上的六眼金瞳出现在窗外的同一时间，他听见楼下传来轰的一声，随即打斗声愈发激烈。

    宋愮目光始终盯着窗外的女鬼，手向下拔出席玉腰间的佩剑，将人护到身后的同时轻声开口：“给自己起一个法阵，躲在里面不要出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被护在身后的席玉刚要问原因，抬眼间越过宋愮肩膀，就见窗外有六只眼睛同时睁开，忽闪忽闪的，又在与他对视上的那刻猛然瞪大，像是故意吓他一般。

    席玉下意识就攥紧了双手，却还是问：“那你怎么办？”

    “你这剑……”

    “师父说这是宗门中最好的一柄宝剑，只有历代掌门人才有权握在手中。”席玉语速飞快，说完又补充，“只是我道行太浅，没能掌握其中精髓，用不惯。”

    宋愮轻笑一声，收拢五指握紧剑柄，揶揄道：“想不到小玉还是未来掌门人。”

    “还好还好，主要还是……”

    “没在夸你，还不赶紧起阵躲好！”

    言罢不等身后人反应，宋愮一把推开席玉，抬手举剑迎上六眼金瞳伸出的利爪，二人旋身时六眼金瞳从人头晷上一跃而下，血色罗裙扬起一阵烟雾，宋愮挥剑斩开时闪出一道光，光落时余光瞥见席玉已结印起阵。

    几乎是在席玉高喊“小心”的瞬间，一道寒光劈开客房的门，宋愮以剑身抵挡六眼金瞳袭来的利爪，刚准备勾剑身反刺就被对方预判以另一只手袭上头顶。

    宋愮瞬间侧身后退避开，将要站稳又感受到身后迎来一股更加强劲的气息，还未来得及躲避就被那股气息卷入其中，没看清来的是什么，只听一声剑鸣，寒光涌入划破六眼金瞳左臂，金黄血液如烟雾炸开又消散，六眼金瞳连连后退，赤裸却沾着血迹的脚尖停在晷针上。

    “陆持？”宋愮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被喊之人显然也怔愣了一瞬，却只是分身一瞬余光看他。

    “你已经……”话没说完，宋愮就得到了答案，他感受到身后一股寒气，旋身与陆持背对而立就见那将他摁在墙上打的男鬼此刻正站在破败不堪的门前，迅速扫过对方魂身，显然一点伤害都没有受到。

    宋愮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背后站着的是要用他来引诱恶鬼的道士，当即骂道：“你没把他甩掉上来做什么！”

    然而他没有得到身后人的直接回应，只是听对方十分欠揍地笑了一声：“与他有些渊源，不好下手。”

    宋愮还没忘记险些被对方嵌进墙里的仇，剑尖直指男鬼，故意同时恶心身前身后两个人：“你相好的？”

    宋愮感受到身后人的脊背似乎僵了一瞬，没有回他。

    不知为何，他产生了一丝无意戳破一个惊天大秘密的快感，没由来地得寸进尺：“还真猜对了？”

    没等回答，男鬼迅速冲向持剑的宋愮，强劲的气息涌入周遭，旋身一瞬头上的斗篷险些滑落，俯身心中啐一句后见男鬼朝陆持背后袭去。一瞬间的犹豫，宋愮后知后觉上前帮忙，却见陆持好像早就感知到了一般，长剑在下腰瞬间划过六眼金瞳腰侧，迅速带到背后偷袭的男鬼小腿处，没给反应又一掌打向男鬼，周遭刮起一阵大风，宋愮抬手遮挡又落，再看那男鬼已被嵌入墙中，化为烟雾重新塑形。

    “这么狠？”宋愮故意说出声。

    陆持俯冲上前再度与六眼金瞳缠斗，长剑逼得她连连后退，几声巨响伴随来回散开又化形的烟雾，在两鬼一人缠斗得不可开交时，法阵内的席玉将差点跌下的下巴收回，冲站在一旁执剑看戏的宋愮吼道：“小宋！你干什么呢！”

    “不明显吗？”宋愮负手收剑，剑身紧贴他垂着的小臂，“看戏啊。”

    “什么？”席玉简直难以置信，“你是不是魂体不稳？那你快把剑给我，我去帮忙！”

    “帮什么帮，没看陆前辈正忙着吗，用不着你。”宋愮说着就后退几步，“你安心在里面待着，别出来添乱。这两家伙不是真身，只是化形而来的分身，若真身不死，再打消散一万遍都没用。”

    “宋愮！”慌乱间只听陆持一剑再度劈散两只恶鬼的分身，似乎察觉出宋愮要做什么，连忙冲对方所在的位置大喊。

    然而被喊的人只是退到了门外，他朝廊下一看，果真见那六眼金瞳的真身此刻就伏在早已被打破的法阵内，撕扯阵内的头颅，将头颅的眼珠生生绞了出来。

    “陆前辈，你的法阵似乎根本困不住恶鬼呢。”宋愮意味不明道。

    陆持不语，只是再度将缠住他的两只恶鬼分身打散，向前走一步再度被人头晷拦住。

    宋愮见状有些疑惑，正想看那人头晷要做什么，就被忽而袭来的一阵黑影卷下长廊。

    长廊扶手轰一声接连倒塌，阴阳眼男鬼真身掐着他的脖颈将他重重摔下楼，却在将要嵌入地下的瞬间手掌发力将人重新提起举在半空，而与他一道出现在半空的，是前一刻还拦在陆持面前的人头晷。

    宋愮握剑的手在下坠的那刻被男鬼掰折，对方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许多，让他这个本就魂体不稳的鬼根本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