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四月十四,她们被离职的日子。
苏轻衍接到来自慈心病院的电话通知后,手中的钢笔一停,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转了一圈。
他来接她回家了。
姜予和郑亦心出院时,高坂凛也陪她们站在门前等候来接她们的苏轻衍。毕竟她还得装装样子客气点。
“二位已经十分尽心尽力了,只是在护理知识方面还不够全面,我代表慈心病院感到万分抱歉,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两位美丽的小姐。”高坂凛使出一个招牌鞠躬再加一份挑不出错的微笑。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听见高坂凛的声音。车开的快,一路的风景不停的变换着闪过,慈心病院逐渐消融在她们的眼中,化作一个白色的点再也看不见。
……
“你们想明天去十六铺码头?”苏轻衍悬着的心刚好不容易刚落地转眼又被姜予的最后一句话狠狠提起,“即使在船上找到了确凿的证据,郑小姐又能拿日本人如何?整个上海还不知道有多少个越阳纺织厂。”如果郑亦心拿到证据告上法庭宣之于众,这种做法对于无权无势的她来讲无异于推自己入深渊。
姜予的睫毛垂下的阴影遮住她半只眼,投来十分复杂眼神也在告诉她,此事闹大于她而言很有可能哪天就悄无声息的死掉。几近是百害无一利。
“我知你们心中所想,都是为了我的安危考虑,日本人在上海早已根深蒂固,我的举动无疑于蜉蝣撼树。但如果有一天,他们会被推翻打倒,滚出中国呢?如果我的这一份证据能成为打倒他们的微不足道的贡献也好。”郑亦心能想到徐凤簇知晓这一切后,她干瘪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被苦难的泪水腐蚀出来的皱纹,滴滴流过如刀刻般。
从这两周和郑亦心相处的点点滴滴相处中,姜予清楚她的灵魂底色,她也有害怕犹豫的脆弱胆小的一面,但那个坚韧不拔的她始终推着那个懦弱的她向前走,她一旦迈出去便不会后悔和回头。
姜予和苏轻衍是谁都拗不过她的。姜予看着苏轻衍,轻轻摇头。
“好吧。”苏轻衍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日本人何时发船,但这种遗臭万年的丧良心事传出去太不光彩,他们多半会晚上行动,可能是今夜也可能是明夜。”
“那我便在码头守两个晚上,混上船然后做好跳船的准备。”郑亦心喃喃低语,她领口的口袋上一直夹着根录音笔,还是小何给她的。
苏轻衍第一反应是先观摩了眼姜予的脸色,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奉陪到底。
夜已深。
满月之时的月光在水面碎成万点银鳞,姜予和郑亦心正屏息着缩在这艘船旁的阴影里,她们蹲点了很久,就在两个钟头前,郑亦心亲眼看见纺织厂会记把十几个被用麻布套住头的穿着病服戴着脚镣的人钻进了一艘写着“丸田号”的驳船。
腐臭的污水顺着船板滴落,滴滴答答敲着木板,那些人如同木偶般任由着人推搡。
“动作都麻利点!”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提着灯笼出现,袖口还有金线绣的花纹,举手晃动间在夜中忽明忽暗。
男人讲的是日语。“这批货要在天亮前送到周口码头。”
郑亦心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记得这个人的声音———三个月前事务所的一位律师为日本商会会长打赢了一场遗产官司,在第一排旁听席上咳嗽不止的医学博士森田庆二。她蹲的太麻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她口袋中的录音笔不慎滑落跌入水中。
糟了。她拉着姜予的微微颤抖的手。
“什么人!”带着武士刀的一排排身影朝她们逼近,刀划开夜风的瞬间,姜予拉住郑亦心纵身跃入水中,刺骨的冷水灌入她们的鼻腔,姜予突然被铁钳般的手抓住衣领,是苏轻衍。
“憋气。”他往姜予和郑亦心的嘴里塞了枚铜质哨子,将她们一推,自己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追兵的探照灯顺着水花扫荡着水面,她又急又慌,拽着郑亦心游向更远的岸边,不能让鞋踩出的水印暴露她们的行踪。
姜予扶着郑亦心上了岸:“你先走,我回去找他。”她不等郑亦心回应,扑通一声再次扎入水中。
丸田号汽笛长鸣,那群带着脚镣的女工被赶下舷梯,她在水中盯见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奋力挣扎,姜予看清了她的脸———那女孩是关晓蕾!
“晓蕾!”她失声惊呼。
日本人的枪栓同时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驿站货堆后闪出三十来个挑夫,一直藏在扁担里的冲锋枪喷出火舌,为首的男子风衣翻飞,他身旁的苏轻衍脱下浸湿了的西服外套甩在地上,那男子手中的莱塔手枪冒着青烟:“南京国民政府特派肃奸专员在此,放下武器!”
一路跌撞赶来的郑亦心望着那男子竟失了声:“何焕之……”
苏轻衍紧紧地盯着姜予怕她身上受一点伤,而郑亦心那眼神有被震惊之情填满的恍惚。
是了,和她朝夕相处的同事还有另一层如此特殊的身份。他派人来护她们回家,郑亦心看着何焕之手中拿着那根录音笔朝她晃了晃。
“回家。”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