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哭了很久,久到郭呤疑惑男人也有这么多泪水,她嗫嚅道。“二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亲人的离世固然让人悲痛,但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哪怕前方黑雾缭绕,或许是另一个深渊。
二哥抬起肿成红皮核桃的双眼,悲痛化作又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他茫然地看着郭呤,嘴角微微颤动,好一会才吐出话来。
“大哥不知去向,我们把他找回来,再将”他抽了个哭嗝,发颤的声音像被母亲抛弃不知所措卷缩身体的小狗。“爹娘安葬了。”
问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二哥不再过度沉浸在悲伤中,她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好,我们去吧大哥找回来。”
心中却对此不报多少希望,至少对找到活着的大哥不报希望。北沙国的士兵已离开有一阵,若大哥躲了过去,早该回家看看的。
村中小道上多是凌乱的脚印,间或参杂着一些马蹄印,起初两人并不敢张扬,压低声音一处处寻,但在瞥见其他村民院中倒下的身影或是混杂着尘土发黑的血迹,再难抑制心中的愤怒。
兄妹两冲进院中,试图摇醒安静地躺在地上的叔伯婶娘姊妹,视线所及无一幸存。
“大哥,大哥你醒醒,爹娘都死了。”在又一个敞开的院子尽头,二哥先一步发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灰麻色的旧衣上手肘和腰侧各有一处明显的补丁,手肘那处是郭李氏补的,针线密实妥帖,腰侧则是郭李氏强压郭呤补的,仍有一指宽处松垮地垂着。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越过眼眶,郭呤一同扑上去,手掌霎时被粘腻的血色染红。
大哥上半身倒在门内,右手朝内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后背胸口的位置被长枪捅个对穿,伤口处的皮肉向外翻卷着。
二哥抱着大哥的尸体呜呜地哭,郭呤模糊的视线顺着大哥手臂的方向看过去,房间内的门口又是两具尸体。
男性的尸体脖颈处泛着暗红,女性尸体的上衣被撕开一截,却不知怎的恶行没有继续,仰面躺着的肚腹上有一抹深红。
郭呤恍惚间响起,这是九叔家,倒在室内的正是九叔九婶。他们是郭呤兄妹的堂叔堂婶,是同一个祖爷爷的根延续下来的,常日有也走动,尤其是九婶,农忙时郭呤都见着她带阿妹来过家中几次。
悚然一惊,郭呤身体像是触电般颤抖,跌跌撞撞爬向九叔九婶倒下的房间,刚跨进门身体像被针扎过漏了气的球,霎时瘫软下来。
这辈子郭呤最不能看到的事发生了,与她这具身体同年的阿妹衣不蔽体地躺倒在地面,身下一片暗印,圆睁双目死不瞑目。
该死,都该死。鲜红的血液从郭呤紧咬的嘴角滴落,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向坚硬地面,浑然不顾手中皮肉炸开。
“都是我来找阿姊玩,阿姊就不想我吗?”“这朵花好看吗,我摘了两朵,送阿姊一朵。”“阿姊好勇敢,我也想去镇上。”“阿姊...”
小女孩娇俏的声音似是仍在耳边,那是一朵开在路边毫不起眼的橙黄小花,曾在风雨烈日下努力绽放着生命,却在人生最初骤然凋落,何其让人心痛。
呜呜地哭出声,滑落的泪水聚集在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湖泊,又汇聚成汪洋大海,似要掀起惊涛骇浪。
郭呤心中一颤,快速抹掉眼眶中的泪水,再定睛一开,阿妹仍睁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似乎刚刚所见皆是她的错觉。
但她刚才确实看到阿妹眨动了眼睛,手脚并用地爬上前,郭呤抖着手探上阿妹的鼻息。整个天地在她手伸向前那一刻似乎都停滞住了,那些愤恨悲痛都被无形的薄膜隔开,不再能影响到她。
极其缓慢的热流打在郭呤的食指上,她猛然抬头,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和颤抖。“阿妹。”
二哥循声进来时,郭呤已将被她用破衣裳胡乱擦拭身体,又套上一件衣服的阿妹半抱起靠在床架边。
“你们呆在这,我去村里找找其他人。”只扫一眼二哥就将视线撇开,他哽咽着说了这句后立即转身离开。
郭呤将阿妹紧紧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的低语着“没事了”、“我来了”的话。阿妹也只是呆呆地任由她抱着,若非偶尔眨动的双眼,她都怀疑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但这或许真只是一具还能呼吸的尸体。
窗户影子渐渐被拉长变斜,光线也从明亮转为暗淡,二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郭呤眼前。
“找到一点吃的,等会给你们拿来。”二哥立在门边没有进来,低沉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背光下郭呤只见一团模糊的面容,她抱紧因二哥说话而颤动身体的阿妹,回应一句好,盯着二哥的身影转身离开。
再难受郭呤也没有拒绝食物,她深知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将来。二哥将对北沙国的愤怒转化为食量,咬牙切齿地吃每一口食物。阿妹是他们中唯一对喂到嘴边吃食无动于衷的人,任凭她如何哄劝阿妹都闭紧双唇,像一个没有生机的人偶。
夜晚的寂静像是毒液浸透身体,阴冷窒息的感觉让郭呤呼吸变得急促。她下意识收紧手臂,怀中阿妹温热的身体成了她在黑夜中唯一的依靠。
天光微熹,二哥爬起的声响立即将郭呤从浅眠中惊醒,她擦了擦眼睛,模糊的视线落在二哥身上。“二哥?”她轻唤一声,带着刚醒时的鼻音。
“...我去安葬爹娘...和大哥,还有其他人。”二哥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手上的动作停滞,郭呤缓缓将手放下,视线从二哥身上转到阿妹面上,阿妹仍是昨日那副模样,睁着双眼呆滞地看向视线的前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将视线转回去。“二哥,我和你一起。”不待二哥出声阻止,她侧头低声在阿妹耳边低语一句后,小心地放开阿妹,抬脚跟了上去。
跑到门口郭呤叫住二哥又折返回来,扯来一块洗褪了色的床垫盖在阿妹身上,捏了捏阿妹的冰凉的指尖,再次转身,这一次身影彻底消失在晨光中。
被握住又松开的冰凉手指突然颤了颤,终究归于平静。